红火热闹的“演出季”多是从喜庆的正月开始。
戏班在每天演出结束时挂出次日演出的“水牌”,广告第二天的演出节目,成为观众的看戏指南。
村民逛庙会、看演出时,会掏出身上不多的钱,捐个五元十元,以表他们的心意。
捐款几百元者,单独的一张红榜,捐款者的姓名被书写得十分显眼。
绵竹五福村普胜寺演出的《五台会兄》就在庙里临时搭建的戏台上演,菩萨暂时被请到了一旁。
乡村戏班的演员基本是一专多能,电工、音响、灯光等剧务工作都能胜任,写起水牌来,也是颇有水平。
“帮腔”是川剧区别于其他地方戏而独具的特色,演员不仅能“帮腔”,同时还客串鼓师,这在戏班是很平常的事。
简陋的戏台,一帘之隔划分出前台、后台。临时床铺白天用于演出时摆放戏服,夜晚则是他们的宿地。
女演员丽君趁着候场的短暂时间,在台边忙着绣绣自己的手工活。
每当庙会有演出时,原来的厨房是不够铺排的,众多村民义务前来帮忙,埋锅备饭。
除了庙上准备的食物,旁边的小吃摊也提供了吃小灶的条件。一边看戏一边品酒,这是让城里人都羡慕的生活。
庙前的土地庙是拜神的开端,虽然是外乡的演员,也毕恭毕敬地施礼。
正月里来是新年,新年里把大戏看。”南部县盘龙镇回龙垭村的张大爷哼着小曲,正往庙会的戏台赶去。
每年的这个时候,川北方向四乡八县的川剧演出接连不断。这个村,那个乡,山顶的寺,河边的庙,大大小小的川剧班子扎堆演出。戏迷们这家看罢又看那家,欢喜得不得了,这样的欢喜一直会延续到农历的三月之后。
春节期间,在外打工的人纷纷回家探亲。南部县是人口大县,外出打工者多从事建筑业。这些年房地产市场红火,催生出了一些老板级的人物。发了财的人,总有一些衣锦还乡的荣耀和豪气。按照乡里的传统,爽快地摸出大把票子,请来川戏班子,在村头搭上个戏台,连演三天大戏。戏台前人头攒动,高级轿车过来过往,维持秩序的人不得不招呼众人让出路来。主人在慰问乡亲的同时,也有了光宗耀祖的意思在里面。东家唱罢,西家接着出钱继续唱。
各式的庙子,也在这几个月里迎来了各路神仙名目繁多的节日,比如正月初五的财神过生,二月初二的土地神生日,三月初三张果老出生,四月初四文殊菩萨诞辰等等。这样的日子,都会请来戏班唱戏几天,热闹热闹,既聚人气,也聚财气。就是通往庙子的山路修成了水泥路,也要请戏班来“踩路”,其用意是图个吉利。在向各路神仙请愿、祝寿的同时,村民们更多的是求福佑、保平安、祈丰收。当然也多了一个可以花钱买零食、可以吃酒吹牛、可以观赏漂亮演员的由头。女人们评论小生,男人们欣赏花旦,好生欢喜,好生热闹。
庙会的演出是演员们看重的,一年当中,这样的机会是不多的。一来有不错的收入,二是演出条件不错,再者热闹的气氛能激发出表演激情。
春秀裹着花棉袄,半躺在三清庙戏台后面的地铺上,手捧电脑在看着什么。还没上戏的她,趁着这个空闲,要补一补没来得及看的《春晚》节目。她本不是这个班子的演员,因为春节期间的演出实在太多,这个班子的人手不够,班主朱大姐把她挖过来,顶到初五,就完成任务了。
在这里的演出是腊月二十几开的班,庙里管吃管住,每天的演出报酬二百元。这样算来,春秀可以有一笔不小的收入,比平时的驻场演出高了许多,她很是满意。知道我从另一个团那边过来,忙问,“看到我娃娃没有?我都十多天没看到她了。她老汉儿(四川方言,意为‘孩子他爹’)带她,不晓得带得好不哦?”当她从相机里看到女儿的模样后,嘴角立马笑得弯起,“她老汉儿还是把她收拾得干净嘛。”
晌午了,演员们能有一个多小时的吃饭、休息时间。戏台下的厨房里,已烧开一大锅水,准备下面了。升腾的蒸汽从锅面直冲屋顶,灶台处白茫茫一片。木板铺成的案板上,摆满熟油辣椒、花椒面、酱油、醋、葱花以及一大盆白花花的猪油;旁边筲箕里装满从地里摘回的豌豆尖,还散发着清香。五颜六色、酸甜麻辣,勾得人直冒口水。
村民看戏,很多是远道而来,吃饭也是个大事。庙里也会准备些馒头、糖包子、汤圆之类的食物。村民只需花上两元钱,就着免费提供的开水,就能解决一顿午饭。荷包足一些的,就到旁边摊子上坐下来,要上一碗小吃,摸出带来的酒、菜,慢吞细咽品味起来。
戏台建在庙里大殿的对面,仿古式的建筑和庙里其他殿堂的风格相称,有上下两层。下面一层用砖墙封起来,堆放平时不用的桌椅板凳。上面一层的戏台仿照万年台的样式。人字形的屋顶用小青瓦铺成,前面的两个飞檐高高翘起,颇有些气势。两旁的立柱用水泥仿成圆木的样子,支撑着屋顶。再刷上些土红色的油漆,一副古色古香的模样。
吃罢午饭,村民们陆续回到各自的座位上。厨房里的几位大娘忙着收拾碗筷,接下来还要准备晚饭。小吃摊这时也没了生意,老板站了过来,准备听戏。
“身骑白马过三关,
改换素衣回中原。
放下西凉无人管,
思思念念王宝钏。”
一段高腔声中,《薛平贵回窑》下本的演出开场。
只见“薛平贵”头戴西凉毡帽,身披镶着金边纹饰的披风,一阵快步闪出侧幕,再一个转身,跨上当作骏马的木椅,长鞭向天,来了一个神采飞扬的亮相。
这是一出凄美的爱情故事,自唐代以来,广为流传。
相传王宝钏是唐朝宰相的三女儿,模样俊俏,聪明贤惠。她看不上王公贵族的显赫家世,偏偏爱上了勤劳的长工薛平贵。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的结果可想而知,宝钏与父击掌断绝了父女关系,住进了薛平贵寒冷的窑洞。
薛平贵从此发奋图强,从军征战边关,荡平敌寇,立下赫赫战功,西凉国王把公主许配与他为妻。国王死后,他登上了国王的宝座。王宝钏在家孤守寒窑,生活艰难,苦度春秋。
十八年后,薛平贵回到寒窑,与王宝钏相会。宝钏的坚贞和隐忍令他感动不已,即封王宝钏为正宫皇后。或许积劳成疾,或许激动过度,王宝钏册封后十八天即亡。
台下的观众唏嘘不已,善男信女尤其敏感于这悲欢离合的故事。几位大娘撩起衣角擦拭着眼睛,抽烟的老汉也忘记了叼在嘴里的叶子烟,烟灰洒落在身上。
几个来逛庙会的年轻人,穿得红红绿绿,循着声音过来看闹热。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,遂从兜里掏出手机,对着舞台拍起照来。其中一位模样乖巧的女孩,转过头来,背对舞台,玩起了自拍。
相对于具有规模的庙会演出来讲,二三月间在各个村头的演出,就要寒酸些了。不过条件再怎么不好,戏台总是要有的。
所谓戏台,一般也就在村头、小庙对面或旁边选一块高地,平出一块空坝,用竹子搭个框架,顶上用油布遮盖住,三面用彩条布围上,正面挂上剧团带来的几块幕布,地上篾巴子打底,再铺上一块红地毯,就成了可遮风避雨的临时戏台了。
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风俗,各村有各村祭拜的神灵,依据时节的不同,“牛王节”、“龙王节”、“祭灶日”、“蟠桃会”、“关帝生日”等陆续为村民带来了看戏的理由。
二月二,龙抬头。相传这一天也是“踏青节”,春暖花开,蛰伏一冬的百姓在这一天出门踏青、郊游、饱览春光。
中江县元兴镇的村民在这一天,也给村头的土地庙挂上了红,为土地神过生日。村里富裕的人家拿出一笔钱,再加上村民的捐款,请来了戏班演三天川剧。
土地庙就塑在公路旁,离戏台二十多米远,约有一张条桌大小。右边摆放上一张方桌,村里几位管事的老人坐在那里负责收捐款、写红榜。捐款多的人,名字写在前面,也特别醒目;一二十元捐款者的名字,排列成几排写在同一张红纸上,写满一张就有人拿去张贴在显眼的位置。庙的左边是鸣放鞭炮、燃烧香蜡钱纸的区域。不时有人拿来一挂鞭炮,放得噼噼啪啪。钱纸燃烧的火苗,腾起足有半人高。
台口不知是谁摆放了个小香炉,插上了一炷香,缕缕青烟随风而上。戏台旁边,上了一半妆的团长正和另一个村的庙会会长争论演出合同。原来签订演出三天的合同,因为钱没到位,会长想只演一天。这个情况让团长有些恼火,情绪有些激动。其他演员在后台忙着上妆、穿戏服、翻道具,全然顾不得外面的事情。
戏台围子的后面,红砖架起的土灶上面支着几口大锅,火苗舔着锅边,煮得米粒在水里上下翻滚;一人高的蒸笼上“突突突”喷出热气,里面搁着的是“九大碗”。田野里没有作厨房的屋子,村民们就挖坑埋灶,为庙会准备起饭菜。
闻讯而来的小贩,也在旁边支起了摊子,摆上各种小食品和香烟、瓜子、水果等。孩子们既看不懂、也没心思看戏,在人群里穿来穿去,转眼又停留在摊前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,手在荷包里蠕动,盘算着口袋里的钱能买到哪几样东西。
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飘过来的阵阵青烟,全然没有影响戏班的演出,一通锣鼓后,又一场川剧开场了。
村里的戏不似正规剧场那般严格,如果要看过瘾的戏甚至可以临时要求加演。戏班演完这一场马上又得赶赴下一场,尽管路途崎岖,他们也心怀希望地不断转场。
在中江县谭受乡的演出,遇到了这个季节难得的好天气。蓝天映衬着白云,好似帷幕一般,挂在金黄色的土地上面,构成一幅春意盎然的天然图画。
吃过午饭,老罗把鼓槌交给另一个乐师,就开始化妆了。村上多拿出了二十元,请他们加演一个小折戏,以热闹一下气氛。他要扮演的是《驼子回门》中的窦相公。
《驼子回门》是川剧中的一出灯调戏,短小精干,语言风趣。讲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,胸无点墨,在新年夫妻回门时笑话百出的故事。这个戏有四个人物角色,二十元的“出场费”即使全部分摊出来,每个演员仅能拿到五元钱。
由于有加演场,原来的节目只得顺延。不用着急上场的玉梅拿出儿子给她买的手机,学着我们拍起照来。这边照一张,那边照一张。意犹未尽,又跨出戏台围子,背对菜花地,拍起了大头照。“我也要学着发微信,传给儿子看”,正说着,只听见一声“走了——”,惊得她丢下手机,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台去。
下一个台口距这里有十多里路,戏一结束,男演员们手脚麻利地撤下幕布、灯光,收拾好话筒、喇叭、乐器等,忙着装车;女演员提着行李钻进车厢,落座在衣箱上。体态宽大的“龙套”演员“胖娃”,找不到哪里能坐下自己。团长走过来协调,以期能挪出个地,把全部人马一车装走。坐下的人始终腾不出能容下“胖娃”的空地,情急之下的团长口出言语,少不得问候了谁家的爹娘,当场激怒了“须生”老杨,一场指名道姓的骂战让借来车的师傅异常尴尬。老乐师在一旁不无担忧:“还有一个月,不晓得会不会提前散伙了哦?”车子终于行驶在颠簸的山路上,夕阳穿过车窗,扫过人们的脸上。没有人说话,有人闭着眼睛,睡着了一样。
戏剧源于人和神灵的对话,村民在祭拜神灵的同时,往往也化身于戏剧里正义的人物形象。戏剧诉说天上人间的美妙爱情,多少才子佳人的形象映射了人们内心深处的美好情愫。
扎着马尾辫的小青一连几天坐在龙王庙高高的戏台边,低头绣她的十字绣,和众人无话,很是腼腆。宇红娃趁下场的几分钟也坐拢来,捧起另一头,飞针走线起来。这面绣,两人一块绣了四五天,还剩一半没完成。国庆节就要办婚事了,这面绣品得赶出来挂在新房里。
小青今年二十岁出头,原是护士学校的学生,从小喜欢歌舞。常常披上大人的头巾,学着明星在门前院坝上扭来扭去。戏班一来村里演出,她和小伙伴总是挤到台前看戏,那一年台上浓眉大眼扮相英俊的宇红娃吸引了她。几场戏看下来,她也就随着戏班走了。再后来,人也就成了戏班的媳妇。
在很多戏班里,不少的女演员都会一手绣十字绣的手艺,问起她们绣来做甚用,都是回答“好玩”。
大幕剧演到中途,扮乞丐的演员,裹着一床从庙里借来的草席,跪在台口,诉说着苦命的身世,凄凄惨惨戚戚。动容的观众纷纷向前,往台上抛去钱币,这些“打彩”获得的钱,就算戏班挣得的外快。
戏班今天还有一个重要的节目,就是收场后的“扫台”。
男女演员扮成“八仙”与乐队一块跟在庙会会长后面,善男信女排在“八仙”后面,队伍排成一字长蛇状。祭拜的人们随着川剧锣鼓,吹吹打打从台上下来,鱼贯走到庙门口的土地庙前作揖,然后再折回,按殿堂顺序,一路逢佛即拜。大队人马最后聚集在正殿堂前,由会长代表庙会及戏班,感谢菩萨的光临和照应,保佑一方百姓平安,五谷丰登。
众人散去后,“八仙”扯下一段卷纸蘸上菜油,几把就抹去了脸上的油彩,接过递来的洗衣粉,清除余下的油腻。
院子看上去和平常无异,逐渐恢复了平静。班主站在台上催促:“收拾快点,那边台口的人又在催了!”